海上的郑森不知道,此刻他亲手射向天守阁的链弹,正撕裂着父亲经营二十年的海上棋局。而遥远京师里,关火华已用朱砂笔在《九州形胜图》的长川藩位置,画了个血红的圈。
福建总督府,夜雨如注。
郑芝龙站在窗前,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石砖上砸出细碎的水花。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道明黄卷轴上——圣旨已经展开,朱批刺目,秦王关火华的字迹力透纸背:
“着福建水师即刻北上,归征夷大将军郑森节制。"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钝刀,一寸寸剜进他的骨缝里。 "大人……"亲信郑鸿奎站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秦王这是要收我们的船啊。" 郑芝龙没有回答。他缓缓抬手,从腰间解下那枚沉甸甸的铜制兵符——福建水师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在朝廷。二十年来,这枚虎符从未离开他的身侧,哪怕是在睡梦之中。 "去取来。"他嗓音沙哑,像是被海风蚀透了喉咙。 郑鸿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走向内室。片刻后,他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匣上雕着海浪纹,锁扣处已经磨得发亮。 郑芝龙接过木匣,指尖在锁扣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轻轻拨开。 ——里面躺着另外半枚虎符。
两半虎符合二为一,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分开过。 "呵……"郑芝龙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欢愉,"二十年纵横东海,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 郑鸿奎咬牙道:"大人,我们还有南洋的私船,还有琉球的暗桩,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郑芝龙摇了摇头,将合二为一的虎符轻轻放回案上,推向了站在一旁的钦差太监。 "臣,郑芝龙,奉旨交符。"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挤出来的。钦差太监脸上堆着笑,伸手接过虎符,指尖在铜面上摩挲了一下,似是在确认真假。随即,他满意地点头,将虎符收入袖中。 "郑大人忠心可鉴,秦王殿下必定欣慰。"太监尖细的嗓音里透着得意,"殿下说了,待东海战事平定,还请郑大人回京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 郑芝龙嘴角微微抽动,眼底闪过一丝讥讽。 他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了。 秦王关火华,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船,而是他这个人——活着带回北京,圈养起来,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半生心血被一点点蚕食殆尽。 "臣,谢恩。" 他缓缓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雨水从窗外飘进来,打湿了他的官袍后襟。 钦差太监满意地点头,带着虎符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幕中。 郑芝龙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郑鸿奎红着眼眶,低声道:"大人……" "出去。" "……是。" 房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郑芝龙一人。 他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那幅《东海万里图》上——那是他年轻时亲手绘制的,上面标注着每一处暗礁、每一条航线,甚至每一股季风的变化。 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他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正面是"崇祯通宝",背面是"宽永通宝"。 这枚铜钱,他随身带了三十年。
"呵……" 他指尖一弹,铜钱旋转着飞向半空,最终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宽永朝上。 郑芝龙盯着那枚铜钱,忽然笑了。 "秦王……你以为,拿走虎符,就能拿走我的一切?"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模糊的海岸线。 远处的港口,福建水师的战船正在集结,桅杆如林,风帆猎猎。 那是他的船,他的兵,他半生的心血。 而现在,它们即将驶向东海,驶向战场,驶向……他儿子郑森的麾下。 "森儿……"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雨越下越大,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如闷雷般滚滚而来。 郑芝龙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