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天,我在桓仁电厂巧遇邹老师。他退休好几年了,被电厂请来讲锅炉,我来讲热控,我俩住在同一招待所里。晚上在食堂吃饭,他端着餐盘坐在我对面,说:“没想到在这碰上,明天周日,我俩去五女山转转?”
第二天早晨刚下过雨,厂门口积了不少水,只有收发室窗户旁留着一小块干地。吊窗开着,但窗角的高度正开到人脸的高度。邹老师走在我前面,他看了眼积水,又看了看那块干地,笑着说“我先跳”,就抬脚往那边跳。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接着就是他哎呦的声音。他捂着脸蹲下去,指缝里立刻渗出鲜血来——刚才跳的时候没留意,脸撞在了窗角上。
我吓得心都揪紧了,收发室值班员赶紧帮着拦车,正好有辆农用拖拉机经过,我们七手八脚把邹老师扶上去。我坐在他旁边,他还忍着疼安慰我:“没事没事,小伤。”到了县医院,我付了二十块车费后,一路扶着进他进了急诊室。医生缝合的时候,他疼得额头冒冷汗,却没吭一声,只是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
手术后他被安排住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没伤着眼睛,也没感染。我守在病床边,看着他脸上缠着纱布,心里又后怕又酸。他醒过来见我坐着发愣,还打趣:“你看你,脸都白了。其实该庆幸,我走在前面,要是你……”
我没让他说下去,赶紧递水给他。可心里清楚,他说得对。要是我走在前面,以我那冒失的性子,肯定也会像他那样跳过去,撞上窗角的就是我。是他,在我没察觉的时候,替我挡了这一下。
那天下午我在病房外给师母打电话,说清情况,师母在那头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样,总想着别人。年轻时候在清华,就是因为替同学说话才……”话说了一半没再说,可我懂了。邹老师,五十年代的清华大学毕业生,二十多年的委屈没磨掉他的温和,反倒让他更懂得体谅旁人。
后来邹老师出院,我送他回住处。路上他还惦记着讲课的事,说剩下的内容要跟我对对。我看着他脸上的白纱布,突然想起1972年那个清晨,他蹲在那盖着白布单的担架旁哭泣的样子。岁月好像绕了个大圈,把曾经的苦酿成了后来的暖,而他始终是那个邹老师,只是不再需要低头走路了。
再后来我常去看他和师母,师母会端出水果,邹老师就跟我聊专业,聊学校的变化。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眼角的皱纹上,也落在他始终温和的笑脸上。我总觉得,那些被辜负过的时光,终究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找补回来了。而他教会我的,不只是专业知识,还有在难里守着良善,在暖里记着感恩——这大概是比任何学问都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