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12年秋,关东山的柞树叶红得像燃起来的火。燕彪把最后一袋苞米扛上驴车,粗布褂子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渍,腰间的铜烟袋锅在颠簸中撞出轻响。他望着远处盘山路尽头的黑影——那是奉天城来的招兵队,马背上的"民国陆军"旗号被秋风扯得猎猎作响,与山神庙前褪色的龙旗在时光里形成尴尬的过渡。
"当家的,真要去?"媳妇把缝好的布鞋塞进包袱,纳底的麻绳勒出深深的指痕。她往鞋里塞了把炒黄豆,布袋角露出半截红绳,那是用燕彪的生辰八字求来的平安符。灶台边的瓦罐里,熬着专治风寒的独活汤,药香混着炕洞里的烟火气,把土坯房烘得暖洋洋的——这是关东山人送别亲人时的规矩,热汤暖身,好话暖心。
燕彪摸了摸炕头熟睡的娃,襁褓里的燕双鹰咂了咂嘴,小拳头攥着块虎形玉佩。这是前清秀才白先生给的,说这娃属鹰,得有玉来镇。他想起三天前在山货市遇到的白野,那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的怀表链在阳光下闪着光,说"关东山的石头能炼铁,汉子能当兵,就看为谁扛枪"。当时没懂这话里的深意,此刻望着招兵队的刺刀,突然觉得后脖颈子发紧。
天蒙蒙亮时,燕彪揣着媳妇烙的玉米饼子上了路。驴车在碎石路上颠簸,车辙印与几十年后燕双鹰踏过的足迹重叠在同一片土地上。路过黑风口时,他看见山壁上新刻的"驱除鞑虏",字迹还带着新鲜的凿痕,旁边却留着前清驿站的界碑——这关东山就像块被反复擦洗的铜器,旧的锈迹没褪净,新的刻痕又添了上去。
招兵队的营地扎在三岔口的关帝庙前,香案被改成了登记台,关二爷的塑像前堆着缴获的辫子,黑黢黢的像一堆烂麻绳。登记的文书戴着圆框眼镜,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让燕彪想起山涧里的蛇。"姓名?燕彪。籍贯?关东山燕家屯。当兵为了啥?"文书头也没抬,蘸了蘸砚台里的墨。
燕彪攥紧了怀里的玉佩,玉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窜。他想起白野说的"枪杆子得护着庄稼地",又想起媳妇夜里数着铜板说"娃得有鞋穿",最终把话咽成三个字:"混口饭。"文书嗤笑一声,在名册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勾,那墨迹与庙墙上"还我河山"的标语用的是同一种烟墨,却透着完全不同的底气。
领枪时出了岔子。分发的步枪枪管锈得发绿,枪托上还留着"光绪年制"的火印。燕彪试着拉了下枪栓,涩得像卡了块冻猪油。旁边一个疤脸老兵啐了口唾沫:"这破玩意儿,打兔子都嫌费劲!"他扯开衣襟,露出左肋的枪伤,"前清时跟俄国人干过,那时候的枪,能打穿三指厚的松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