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六年正月廿三,辰时三刻。
阳光终于挣开雪层的裹缠,在毡房外的雪地上投下淡淡的金斑,像谁撒了把碎银。也平把断胳膊的木兵揣进怀里,转身掀帘时,棉靴碾过地上的薄冰,发出“咔”的轻响,像根绷了整夜的弦,终于松了半分。
“心里闷得慌,出去散散。”他丢下这句话,没回头。阿依娜看着他的背影——棉袍后襟沾着的雪块正在融化,洇出深色的痕,像道没说尽的话。琪亚娜刚从药罐里倒出温好的安神茶,见他走得急,想说“茶还没喝”,话到嘴边却被阿依娜按住手。“随他去。”阿依娜望着门帘摆动的弧度,声音轻得像雪落,“他心里的冰,得自己慢慢化。”
毡房外的空地上,三个亲兵正牵着马等。那是三匹筋骨结实的草原马,马鬃上的雪被抖得差不多了,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珠,又很快消散。也平翻身上马时,动作比往日重了些,靴底磕在马镫上,发出“当”的一声,惊得马打了个响鼻。他没安抚,只猛地一夹马腹,缰绳往左侧一扯,马蹄扬起雪尘,朝着远处的山口奔去。三个亲兵对视一眼,也迅速跟上,四匹马的蹄声踏碎了雪原的寂静,像串急促的鼓点,越去越远。
“首领!”
守在不远处的郭登正带着亲兵检查烽燧的木料,听见马蹄声抬头,看见也平的背影正往山口冲,那方向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眉头猛地一拧——方才在毡房外,他就听见里面隐约的争执,也平那股子决绝劲儿,不像是“出去散散”的样子。“不对劲!”郭登翻身跃上自己的战马,腰间的佩刀随着动作轻晃,“快,跟上他!别让他闯出祸来!”
二十名明军骑兵立刻拨转马头,正要追,却被匆匆赶来的阿依娜和琪亚娜拦住。阿依娜的棉袍下摆还沾着灶膛里的草屑,显然是刚从毡房里跑出来的,她抬手按住郭登的马缰,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缰绳传过来,带着点干牛粪的烟火气。
“郭将军,不必追。”她的声音很稳,目光望着也平消失的山口,那里的雪尘还在缓缓升起,“他只是心里闷,出去骑骑马,过几个时辰就回来了。”
郭登勒住马,靴底在马镫上碾了碾。他认识也平五年了,这小子虽是草原性子,却从不是莽撞人,方才那眼神里的空茫,像丢了魂的狼崽,哪像是“出去骑骑马”?“阿依娜首领,”他刻意加重了“首领”二字,佩刀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扫过马腹,“也平心里的结,不是骑马能解开的。阿娅姑娘的事……”
“我知道。”琪亚娜接话时,脚踝的旧伤让她站得有些不稳,却还是挺了挺背,“但他现在听不进劝。您若追得紧了,反倒把他逼进死胡同。”她抬手往远处指了指,那里的沙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要去的地方,咱们拦不住,也不该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