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口的炮声在寅时又响了三声,闷钝如擂在人心上的鼓。
顾承砚站在账房窗前,棉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这是苏若雪昨夜替他补的,针脚细得像春蚕吐丝。
"承砚。"身后传来算盘珠子轻响,苏若雪把茶盏推到他手边,"码头老张头刚送了信,三井洋行今天又往吴淞运了十箱货物,用苫布盖得严实。"她指尖抵着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最近半个月进出上海的日商货轮:"护港队的人说,那些箱子沉得反常,不像普通货物。"
顾承砚的手指在窗棂上叩了两下。
三天前挑夫说的"日本军舰多了",昨夜码头上飘来的铁锈味,还有今早巡捕房陈探长递的纸条——"闸北日军演习频次增三倍",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拼成一幅图:上海,要保不住了。
"若雪。"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账本哗哗翻页,"我要启动火种计划。"
苏若雪的手顿在算盘上。
她见过他在商战里翻云覆雨,在公审台上掷地有声,却第一次在他眼底看见这样的灼亮——像是要把整颗心都揉碎了,去点燃什么。
"把纺织机、发电机、染缸的图纸,还有李师傅带的那批织工,全转去西南。"顾承砚抓起桌上的铅笔,在地图上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三井要的是咱们的工业命脉,可他们拿不走活人,搬不动机器。
只要这些火种在,等打完仗......"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苏若雪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后半句"等打完仗,咱们还能再织出十里洋场的锦绣"。
她伸手按住他画地图的手,铅笔尖在"重庆"两个字上戳出个洞:"我来列名单。"
商会的会议设在顾氏绸庄后院的仓库。
顾承砚掀开门帘时,十几双眼睛"唰"地看过来——米行的周老板揉着发红的眼皮,铁厂的陈厂长抱着个粗陶茶杯,连向来只在赌场露面的黄金荣门生阿贵都来了,袖管里还别着把勃朗宁。
"顾先生,您说要搬机器?"周老板先开了口,"我那两台德国造的碾米机,光拆都得三天,运费够再买半台新的......"
"周叔。"顾承砚把张报纸拍在桌上,头版是《申报》刚登的照片:东北兵工厂的机器被日军用铁链拴着往轮船上拖,工人跪在泥里哭。"上个月我托人去了沈阳,"他声音发哑,"张记纱厂的王师傅被日本人打断了手,就因为他藏了半张织机图纸。"
仓库里静得能听见陈厂长茶杯里的水晃荡声。
阿贵突然把勃朗宁拍在桌上:"顾先生要运东西,我负责打通浙江的陆路。
青红帮的兄弟在天目山有货栈,藏个把机器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