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祠魅影
弘治三十三年秋,浙东的范氏宗祠被连片的稻浪围得密不透风,檐角的铜铃在秋风里荡出碎响,却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似的,总透不出敞亮的音。祠堂门前的青石板被百年香火熏得油黑发亮,缝隙里嵌着些暗红的渣末,指甲抠开一点,竟带着股腥甜气——昨夜祠堂后墙根新翻的土,还湿乎乎地冒着热气,混着香灰的味道,像刚埋过什么活物。
檐下“世代荣昌”的匾额被秋雨打湿了大半,金粉剥落处露出个浅刻的“莲”字,笔画歪歪扭扭,和龙庙地砖下的刻痕如出一辙,只是被岁月磨得更淡,像怕被人识破的贼,藏在光鲜的皮囊下。
谢明砚站在祠外的老银杏树下,金黄的叶子落了满身,踩在脚下“咔嚓”作响。他望着进香的族人,脊梁骨阵阵发紧:他们手里的祭品篮晃得厉害,糕点上的芝麻被手抖得掉了一地,往“功德箱”里塞银锭时,指腹都在颤,像怕被什么东西咬到。范家这月丢了三个孤儿,都是父母双亡、守着几分薄田的,族长说他们“不敬先祖,被祖宗收了去”,可昨儿个范家侄孙在祠后枯井里,捞上来半块银质族徽,上面刻着个“范”字,是七叔公的——老人上月来整理族谱时,还亲手给这徽记补过银,说要传给族里最出息的后生。
“先生,你闻这香。”莲禾凑过来,小手捏着片银杏叶,叶尖沾着点香灰,“不是正经柏木香,带着股朽味,像老坟里的土混着桐油。”她往祠内正厅努嘴,声音压得像风吹过稻穗,“那穿绸缎马褂的祠管,给三婆递‘祭祖符’时,符纸边角卷着点黑红,我瞅着像血痂。三婆刚才偷偷跟我说,她家的田契被‘借去祭祖’,去要时反被骂‘不孝,该受家法’,祠堂的打手还拆了她家的灶台,说‘让她知道祖宗的厉害’。”
林羽靠在祠墙根,靴底碾着块从香炉里扒出的碎瓷,上面沾着点油腻的膏体,烧着后飘出股跟普渡寺佛脂相似的腥甜。“这祠管眼神不对。”他往殿内瞥了眼,那穿马褂的汉子正摩挲着个少年的银锁,锁上“长命”二字被摸得发亮——是范家孤儿阿竹的,阿竹娘临终前把锁塞给他,说“见锁如见娘”。“刚才听那少年说,想领‘祭祖份例’得先‘献产’,田宅地契都行,要是只带些糕点,就被拖到后殿‘罚跪思过’,出来的人腿都肿得像馒头,路都走不动。”
祠内的钟突然响了,“当”的一声撞在心上,惊得银杏叶簌簌落了满地,像场急雨。莲禾突然拽住谢明砚的胳膊,指尖冰凉得像块铁:“先生你看香案底下!”香案挡板后露出半截青布衫,袖口绣着朵小兰花——是七叔公的记号,他说这是亡妻绣的,穿了三十年,袖口磨破了都舍不得换。“那祠管眉骨有颗痣!黑得像墨,跟龙庙的庙祝一模一样!”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刚才他弯腰摆祭品时,马褂掀起来点,我看见他腰上刺着只麒麟,跟神祠祠祝胸口的纹丝不差!阿竹说,他娘就是被这记号的人拖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