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入城主府那宏伟的大门,穿过精心修剪的庭院,最终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前停下。与城外那些麻木的居民和死寂的街道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金碧辉煌,仆从如织,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料和食物的香气,一派极...
山雨欲来时,天边积云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冯雪站在一座低矮的土桥上,望着脚下浑浊翻滚的溪水,手中紧握那本早已泛黄、边角磨损的《无命录》。苏晚在他身后不远处,正将最后几页纸用油布仔细包好,塞进背囊深处。
“又要下雨了。”她轻声说。
冯雪点头,目光未移:“这雨,像是替谁哭。”
他们刚离开启言堂所在的村落不久。那一夜篝火映照下的百人口述,仍在耳边回响。那些名字或许无人记得,但每一句“我今天说了不”、“我选了自己喜欢的颜色”,都像钉子般楔入这沉默千年的大地,撬动着某种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可也就在昨夜,一个蒙面人悄然潜入草棚,在他们熟睡之际留下一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一行血红朱砂写就的字:
>“止步。再南行三十里,便是‘静语谷’。入者失声,归者无心。”
墨痕当时猛然惊醒,低吼一声扑向黑影,却只咬下一片残布。今晨查验,那布料竟与五十年前被焚毁的“礼律司”官服同出一脉。
“静语谷……”苏晚喃喃,“我曾在古籍残卷中见过这个名字。说是朝廷为驯化异端所设之地,以药熏、禁言、断舌三法,令人心死而形存。后来天下大乱,此地一度湮灭于战火。没想到,它还活着。”
冯雪合上笔记,声音平静:“那就更该去。”
“你不怕?”她看着他。
“怕。”他坦然道,“但我更怕的是,当我们绕开一条路的时候,后面的人也会跟着绕。有些地方必须有人踏进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里面还有人能走出来。”
他们继续前行。第三日清晨,雾气弥漫,山路渐窄,两侧岩壁陡峭如削,夹出一道幽深峡谷。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大字:“禁声”。字迹斑驳,却被新近泼过朱漆,鲜红如血。
空气在这里变得滞重,连风都不愿穿行。鸟鸣绝迹,虫豸无声,唯有足音落在碎石上的轻响,清晰得令人不安。
墨痕走在最前,步伐缓慢而警惕。它的耳朵不断抽动,鼻翼翕张,仿佛在嗅闻空气中某种无形的毒。忽然,它停下脚步,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
前方雾中,出现了人影。
不是一两个,而是数十个。男女老少皆有,衣衫整齐却眼神空洞,排成两列静立道旁,如同泥塑木雕。他们手里捧着陶碗,碗中盛着灰白色粉末,散发出淡淡苦香。
“是‘忘言散’。”苏晚压低声音,“古书记载,长期吸入可使人丧失表达欲,久之则彻底失语。这是把活人变成容器……装进顺从的灵魂。”
话音未落,为首一人缓缓抬头。那是个年轻女子,面容清秀,眉心一点朱砂痣。她望见冯雪二人,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可最终只是抬起手,将一碗粉末递了过来。
冯雪没有接。
他从怀中取出《无命录》,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段文字给她看:
>“壬辰年冬,遇哑女阿菱,手书曰:‘我想唱歌。’其母焚其炭笔,谓‘女子开口,家门不幸’。三年后闻其投井,尸旁留半截焦木,上划‘歌’字。”
女子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然收缩。她手指颤抖,碗中药粉洒落些许。随即,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光芒已逝,恢复呆滞。
两列人依旧沉默,像从未出现过一般退入雾中,消失不见。
冯雪和苏晚对视一眼,心中俱明:这些人尚未完全死去,尚存一丝挣扎。否则,不会有人递出那一碗迟疑的药。
深入谷中,建筑显现。并非牢狱模样,反倒像是精心布置的村落:青瓦白墙,庭院整洁,孩童在院中玩耍,老人坐在檐下晒太阳。若非万籁俱寂,真如世外桃源。
然而细看之下,处处透着诡异。孩童游戏时不笑不出声;老人晒太阳时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念诵同一句话:“我不说,我不问,我很好。”每户门前挂一小铃,一旦有人发声,铃响即止,立刻便有黑衣人现身带走。
他们在村尾发现一间破屋,窗棂断裂,门板歪斜。推门而入,屋内积尘厚重,唯有一张木桌尚干净,桌上放着一面铜镜,镜背刻字:
>“照我者存,忘我者亡。”
冯雪拿起镜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赤脚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根烧焦的树枝。
他不开口,只用树枝在地上划字:
>你们会说话?
冯雪蹲下身,点头。
男孩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继续写道:
>妈妈昨天被带走了。因为她梦见自己哭了,醒来时脸上有泪。他们说,做梦也不能有情绪。
冯雪心头一紧。
他取笔写下回应:
>你会写字?是谁教你的?
男孩摇头,指了指脑门,然后在地上画了个圆,中间点一点,再画一道向下弯曲的弧线。
“心……学?”苏晚解读,“你是自己学会的?”
男孩用力点头。接着,他在地上画了一棵树,树下有个大人,正把一本书埋进土里。又画了一个小孩,偷偷挖出来,躲在被窝里看。
“有人曾反抗过。”冯雪低声说,“哪怕失败了,种子也没死。”
当晚,他们藏身于破屋之中。小男孩送来一点干粮和水,临走前忽然抱住冯雪的腿,眼泪直流。冯雪明白他的恐惧,轻轻拍着他瘦弱的肩。
“你想说什么?”他问。
男孩咬唇良久,终于抓起炭条,在墙上写下三个歪斜的大字:
>我不想死。
冯雪凝视着那三个字,仿佛看见千万个未曾出口的名字,在黑暗中嘶喊。
次日清晨,他们决定行动。
趁着浓雾未散,冯雪让苏晚带着男孩先行撤离至谷外接应,自己则带着《无命录》走向村中心的高台??那里每日辰时会举行“静心仪式”,所有人聚集聆听“圣训”,实则是灌输顺从之道。
他登上台去,打开书页,朗声读道:
>“癸卯春,遇一女子,掌心烙‘奴’字。问其名,不知;问其籍,不详。唯知其志:不愿为奴,愿为人……”
声音如刀,划破寂静。
刹那间,风起。
无数窗口探出头来,无数双眼睛望向高台。有人捂住耳朵,有人跪地颤抖,更多人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敢于发声的男人。
钟声急响,黑衣人蜂拥而至。冯雪不逃,反而提高嗓门,一字一句念出《无命录》中的篇章:
>“夜读私塾偷点灯,字字如星照寒冰!”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
>“我告诉妈妈我害怕!”
>“我退了亲事,因为我爱的是同村另一个男子!”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向这座用沉默铸就的监狱。
黑衣统领冲上台来,挥刀劈向书页。冯雪侧身避过,顺势将书抛向人群。一名老妇本能伸手接住,触碰到纸页那一刻,浑身剧震,忽然仰头,发出一声沙哑却清晰的呼喊:
“我想回家!”
全场哗然。
那是二十年来,第一声未经许可的话语。
黑衣人立即扑上去夺书施暴,可就在这瞬间,人群中有人开始模仿那句话:
“我想回家……”
“我不想吃药……”
“我要见我女儿……”
起初是低语,继而是呢喃,最后汇成一片压抑已久的潮水。
黑衣统领怒吼:“闭嘴!都给我闭嘴!”
可声音越多,恐惧越少。一个青年挣脱束缚,抢过铜铃摔在地上;一个少女撕开胸前衣襟,露出烙印,高喊:“我还活着!”;一对夫妻相拥而泣,尽管他们已忘记彼此的名字。
混乱中,墨痕不知何时闯入人群。它虽年迈体衰,却仍奋力奔走,用鼻子顶起跌倒者,用身体挡住扑来的黑衣人。它冲到冯雪身边,护在他身旁,龇牙低吼,哪怕腿脚发抖也不退半步。
火把点燃了。有人烧掉了发放药物的仓库,有人砸碎了记录“违规言行”的竹简册。整座山谷第一次响起呐喊、哭泣、咒骂与欢笑交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