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津南的长途车刚过外环,林阳就开始坐不住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密,把光秃秃的杨树林染成一片白,像极了高一那年冬天,他从姥家吊纸回来时看到的景象。车座底下的塑料袋硌着腿,里面装着给大表姐带的虾酱——那是姥生前最爱用的牌子,每次炖豆腐都要挖一大勺,说“津南的虾酱,比海货还鲜”。
“师傅,到津南老站停一下呗。”林阳扯了扯售票员的袖子,对方正低头数零钱,抬头看了眼窗外:“老站早拆了,现在都停新站,离你表姐家近。”
林阳“哦”了一声,重新靠回椅背。记忆里的津南老站还是青砖平房,门口总蹲着个卖糖堆儿的大爷,姥每次送他回大港,都要掏钱买一串,说“路上吃,酸甜甜提神”。高一那年冬天,他就是在这个老站下车,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姥家走,手里攥着妈妈塞的五十块钱,说“给姥买两斤鸡蛋”。
那时候姥已经卧床半年了。林阳周末总往津南跑,帮姥扫院子,听她讲年轻时在棉纺厂的事。姥的手总裂着口子,却总爱摸他的头,说“我大外孙要考大学,去长春念师范,当文化人”。她不知道,自己没能等到外孙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小伙子,换零钱不?”前座的大妈转过身,手里捏着张五十的。林阳摇摇头,摸出手机看时间,上午十点半。大表姐昨晚发微信说“小伟等着跟你玩奥特曼”,他想象着小伟蹦蹦跳跳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像小伟这么大时,总趴在姥家的炕桌上写作业,姥坐在旁边纳鞋底,针穿过布面的声音“嗤啦、嗤啦”,像首没调的歌。
车过咸水沽时,林阳看见路边的老棉纺厂旧址,只剩半截烟囱戳在雪地里。姥以前就在这儿上班,总说车间里的棉絮像雪,飘得人睁不开眼。高一那年深秋,妈妈突然来学校找他,眼圈通红:“你姥……没了。”
他当时正在上语文课,讲《陈情表》,老师说“李密为了侍奉祖母,辞不赴命”。林阳盯着课本上“乌鸟私情,愿乞终养”八个字,耳朵里嗡嗡响,直到放学铃响都没回过神。爸爸来接他时,自行车后座绑着捆烧纸,说“明天一早回津南吊个纸,下午就得赶回来,你还得上学”。
“姥最疼你,可你得懂事。”爸爸蹬着自行车,寒风灌进林阳的校服领口,“期末考试要到了,不能耽误功课,姥在天上也盼着你考大学。”
那天的津南,雪下得比今天还大。姥家的院门挂着白幡,风一吹哗啦啦响。灵堂就设在堂屋,姥的遗像摆在供桌上,穿着那件藏青色的棉褂子,是林阳去年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他按照大人教的,跪下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麻得没知觉。
大表姐扶他起来时,眼圈红红的:“奶奶昨天还念叨你,说等你放寒假,教你包萝卜丝饺子。”林阳张了张嘴,想说“我会包”,却没发出声音。他看见供桌旁边堆着姥没纳完的鞋底,针还插在上面,线穗子垂着,像条没说完的话。
没等到出殡,他就得往回赶。爸爸要上班,他要上学,爷俩踩着雪往老站走,谁都没说话。路过卖糖堆儿的大爷时,林阳突然停住脚,大爷问“来一串不”,他摇摇头,看着那串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想起姥总说“太甜,牙受不了”,却每次都把他剩下的糖渣子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