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环的指尖悬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00:17。窗外的城市早已褪尽喧嚣,只有美术馆工地的探照灯还在云层上投下淡白的光晕,像谁在夜空的陶坯上抹了一笔未干的釉料。他刚刚修改完第三版陶艺装置的结构计算书,邮件草稿箱里躺着给郭静的回复,附件栏里静静躺着一个名为“陶片幕墙节点详图V3.dwg”的文件,默认图标是个灰扑扑的矩形,边缘带着锯齿状的数字毛刺。
他忽然想起下午在郭静工作室看到的情景。她的工作台一角堆着十几个巴掌大的陶土试片,有的带着指腹按压的浅窝,有的被竹刀划出细密的水波纹,最边缘那片被她随手捏成歪扭的月牙形,说是“试釉色时不小心捏变形的废品”。当时夕阳正斜斜扫过台面,陶土的赭红色里浮着一层暖金,像把整个黄昏都揉进了泥土里。
“废品?”赵环那时伸手碰了碰月牙的弧度,指尖沾了点湿润的陶粉,“这弧度比我电脑里算出来的幕墙曲线自然多了。”
郭静正用毛笔往试片上涂青灰色的釉料,闻言抬眼笑了:“建筑师的职业病又犯了?曲线哪有‘自然’一说,不过是手指跟泥土商量出来的结果。”她的笔锋在陶片边缘顿了顿,留下个极小的墨点,“就像你画施工图,那些尺寸线也不是死的,是人和空间在商量吧?”
此刻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赵环脸上,他盯着那个标准化的附件图标,忽然觉得这矩形像块被机器压平的干硬面包,嚼不出一点面粉的麦香。郭静说的“商量”,或许就是让数字符号也长出点泥土的呼吸?他点开绘图软件,新建了一个画布,像素设成256×256——这是系统允许的最大附件图标尺寸。
光标变成十字形,他却迟迟没下笔。建筑师的本能让他想先画辅助线,定出黄金分割点,再用贝塞尔曲线勾勒出规整的轮廓。但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郭静揉泥时手腕转动的弧度,是陶轮上逐渐升起的泥坯被她拇指按出的那个微妙凹痕,是她总说的“泥土有自己的脾气,你得跟它打招呼”。
他试着关掉网格吸附,让鼠标在画布上游走。第一笔是条颤巍巍的弧线,像初学陶艺的人在陶轮上拉出的歪扭泥条,边缘带着不整齐的毛边。他没删,反而顺着这条弧线补了个半椭圆形,像片被捏扁的陶土截面。接着在右下角点了三个深浅不一的圆点——那是郭静往陶土里掺砂粒时,落在台面上的三颗石英砂的形状,他下午特意记在了速写本上。
画到一半,手机在桌角震动了一下。是郭静发来的照片:她的工作室台灯下,一排陶坯正晾在木架上,每个坯体侧面都用指甲刻了个极小的“环”字,笔画边缘还沾着湿泥。配文只有两个字:“记痕。”
赵环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着那些刻痕,突然明白自己刚才的图标缺了什么。他回到绘图软件,用橡皮擦去一半的椭圆轮廓,露出底下淡淡的铅笔稿痕迹,像陶坯上没刮干净的指纹。又在左上角添了道斜斜的阴影,模拟阳光穿过窑炉观察口时,在陶片上投下的那道金边——上周他陪郭静坐窑时,亲眼看着那道光在釉料上慢慢游走,像在给泥土盖时间的邮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