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裹着隔离营地里药渣蒸腾出的浓重土腥气,黏腻地糊在人脸上。朱嬷嬷的板车又陷进泥洼里了,车轮每转动半圈,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甩起大块大块褐黄色的泥浆。围裙下摆蹭满了豆豉渣和凝固的腊肉油脂,惹得几只绿头苍蝇执着地绕着车辕打转,嗡嗡声搅得人心烦意乱。她铆足了劲,佝偻着腰狠命往前推车架,粗布袖子随着动作一扬,几片黑亮的乌鸦羽毛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盖在车板角落那双褪了色的绣鞋上。鞋尖那对小小的金铃铛沾满了泥浆,却依旧固执地发出沙哑的碎响,一下,又一下,像是昨夜才听过的、醉月赤足踏过青楼回廊的脚步声,透着一种近乎凄厉的执拗。
“花…花魁娘子……” 旁边一个正修补破竹筐的老篾匠,枯树皮般的手猛地一抖,篾刀差点划破指头。他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双鞋,尤其是鞋底那几道焦黑的灼痕。三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深夜景象,裹着彻骨的寒意猛地撞进脑海——烧得通红的炭块在醉月赤裸的脚下碎裂、飞溅,炸开一片刺目的金红火星。她发间那支冰冷玉簪的寒光,似乎又一次擦过他的脸颊,此刻指尖竟又泛起那缕冻彻骨髓的寒意。
萧明凰雪白的狐裘下摆无声掠过湿漉漉的车板,裘尾边缘细密的金线,像是有生命般,轻轻勾住了左鞋的鞋帮。“嬷嬷,拆内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却不容置疑。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在蒙尘的缎面上一划,十七点微不可察的碧绿幽光便从她指尖溢出,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细密的针脚缝隙。朱嬷嬷从油腻的围裙暗袋里摸出把小巧的银剪,刚铰开绣鞋内衬那层已经发霉的棉絮,一股浓重的陈年霉味混杂着另一种更诡异的气息便冲了出来——靛蓝色的书角赫然显露,一本薄薄的《瘟疫论》手抄本,封页上那个斗大的“瘴”字,被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陈旧的墨香与醉月妆奁里常有的茉莉头油味,在这潮湿冰冷的晨雾中彼此纠缠,竟似织成了一张无形又粘稠的丝网,勒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崔璃一直沉默地站在板车另一侧,玄色的衣袖微动,腕间那只看似普通的青铜机关镯倏地弹出,精准地贴上那深褐的血渍。玄色袖口微微一抖,细如尘埃的磁石粉无声洒落,神奇地吸附住血渍中残留的、肉眼难辨的铁屑微粒。转瞬间,一个残缺不全的印痕被拼凑出来——“百草堂”三个字,缺笔少画,却狰狞刺目。“是阿黛的血。”崔璃的声音冷得像冰,腕骨上一道陈旧的疤痕骤然传来尖锐的抽痛。七岁那年,继母那根淬毒的簪子狠狠扎进她皮肉的痛楚,隔着漫长的时光再次袭来。那痛感顺着臂骨毒蛇般窜上后颈,惊得她左耳垂悬着的那枚精巧青铜齿轮,“咔嗒”一声,极其轻微地转动了半齿。
白宸站在稍远处,目光沉沉地看着那本染血的《瘟疫论》,腰间悬挂的九连环在他无意识的手指捻动间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越绞越紧。他掰下九连环末端半枚磨得光亮的铜环,用它压住书页边缘一块霉斑。奇异的是,铜环上的绿锈仿佛活了过来,竟将那残缺的“百草堂”印痕蚀刻变形,最终显露出“当归处”三个暗沉的古字!字迹边缘,还粘着两粒细小干瘪的紫苏籽——白宸心头一跳,这正是醉月每夜往她那宝贝妆奁里滴血时,总爱拈在指尖把玩的东西!
“右鞋跟!有夹层!”一声清脆的惊呼划破压抑的气氛。萧明凰的小婢女云岫踮着脚尖,指着那双绣鞋,双丫髻上缀着的小银铃因她急促的动作撞得叮当急响。她嫩绿的裙摆上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毒蛾,那裙摆随着她前倾的动作,恰好擦过湿漉漉的鞋面。就在接触的瞬间,看似严丝合缝的右鞋跟内侧,竟“啪”地一声轻响,弹开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半截羊脂白玉簪从中滚落,沾满了泥污,簪头雕琢的芍药花苞紧紧闭合,花苞深处,两粒紫苏籽微微鼓胀收缩,仿佛在沉睡中呼吸。
“籽…籽在发烫!”一直冷眼旁观的燕无霜眉头紧蹙,赤红色的小牛皮靴尖快如闪电,一下将那半截玉簪碾在泥地里。几乎在靴尖落下的同时,她锁骨处那片狰狞的狼头刺青,遇着玉簪上沾染的、属于青黛的微末血气,骤然泛起一层幽暗的微光!西域祭坛上那噩梦般的记忆轰然炸开——大祭司强行撬开她的嘴,塞入那粒号称能得“永生”的蛊虫时,喉咙深处便是这般灼烧欲裂的痛楚!暴戾之气瞬间涌上双眸,她脑后乌黑的长辫如毒蛇甩出,发梢一点寒芒闪过,天蚕丝已然绞碎了玉簪的尾端。簪管里簌簌落下赭红色的粉末,粉末飘散开来,沾上粉末的枯草叶片,竟在昏暗的晨光中诡异地浮起一层幽幽的磷光!
“用血养着!”萧明凰反应极快,指尖轻弹,一只碧眼蛊虫立刻衔起一粒滚烫的紫苏籽,闪电般按向崔璃手腕上那道刚刚因旧忆而抽痛的疤痕。血珠瞬间渗出,浸润了籽壳的缝隙。就在血珠渗入的刹那,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劣质胭脂与生铁锈蚀的甜腥气味,猛地凝结在众人鼻端——那是醉月生前滴入妆奁的血泪气味!这气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连叶承云袖口那缕常年不散的清甜槐花蜜香,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气息死死压住,凝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