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旧案重翻
小满时节的雨,下得绵密又执拗,像老天爷忘了收的泪,淅淅沥沥打在寿州城头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瓦檐织成帘,把远处的淮河笼在一片蒙蒙的白里。
谢明砚以官员身份巡查案件,此刻正坐在学堂的旧案前,案上摊着两摞账册,一摞是三年前寿州水灾的赈灾记录,纸页泛黄发脆,边角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另一摞是今年的防汛支出,墨迹新鲜,却在某些页码的边缘,透着与旧账如出一辙的慌乱——像是有人用指尖反复摩挲过,想抹去什么。
“大人,这是从河道衙门库房里找到的,”张柬之把一个蒙着灰的木盒推到案前,盒锁早已锈死,他用刀撬开时,铁锈“簌簌”落在案上,“是前河道总督王显的私账,里面夹着几张堤工的验收单。”
谢明砚掀开盒盖,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着陈年的墨香,呛得人鼻头发酸。最上面的验收单上,“寿州段堤坝”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落款处的红印却模糊不清,像被水浸过。他指尖划过“石料千斤”“灰浆百石”的记录,突然停在一行小字上:“余料转售扬州盐商”,字迹潦草,却与三年前周显账册上的笔迹隐隐相似。
“王显在任时,周衡是他的副手,”张柬之的声音压得很低,窗外的雨声恰好盖过了他后半句,“当年堤坝溃决,上报说是‘洪水过猛’,可这私账里记的石料,比实际用在堤上的,少了三成。”
谢明砚抬头时,正撞见周衡站在门口,手里的油纸包被雨水浸得发沉。他显然听见了张柬之的话,脸色白得像宣纸上的留白,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油纸裂开,露出里面的桃花酥——是淮妇今早刚做的,酥饼上的芝麻沾着湿气,像撒了把带泪的星子。
“张大人……谢大人……”周衡的声音发颤,膝盖在潮湿的泥地上磕出闷响,溅起的泥水沾在他的青布短打前襟,“那石料……确实少了三成。”
雨突然下得急了,打在窗纸上“啪啪”作响,像有人在外面拍门。谢明砚弯腰捡起一块桃花酥,酥饼的甜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竟奇异地压下了那股呛人的酸。“坐下说。”他往周衡面前推了杯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三年前的事,从头讲。”
周衡的指节死死抠着案角,指腹蹭过旧账上虫蛀的洞,像是在数那些被洪水卷走的性命。“王显当年是河道总督,”他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得像从地底冒出来,“他说淮盐商缺石料修盐仓,让我……让我在验收单上多写三成。”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解开,露出块灰黑色的石头,“这是当年堤上的石料样本,您看——”
石头表面坑坑洼洼,用指甲一刮就掉渣,混着细碎的沙砾。“正经的堤坝石料,得用糯米灰浆灌缝,硬得能划开铁器。”周衡的指甲掐进石头,“可这石头,就是江里捞的鹅卵石,用黄泥糊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