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夏庙影
弘治三十四年初夏,湘南的“圣人庙”被湿热的南风裹得发闷。庙前的青石板长满了绿苔,踩上去能听见“咕叽”的响,苔缝里嵌着些枯黄的纸渣,是被雨水泡烂的书卷残页,上面还能辨认出“论语”二字,边缘沾着点暗红的霉斑——和圣女祠地窖里的血苔,是同一种腥甜的湿味。
庙檐下的“至圣先师”匾额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匾额后的木茬里,用朱砂描着个“莲”字,笔画深得能塞进指尖,朱砂里混着点黑灰,像烧尽的香灰——和圣人庙前香炉里的灰烬,是同一种沉郁的气息。
谢明砚站在庙外的老樟树下,樟叶被晒得打卷,叶尖滴下的树脂黏在衣襟上,像块化不开的琥珀。他望着进庙的学子,喉头阵阵发紧:穿蓝衫的秀才把书卷抱得死紧,纸页被汗浸得发皱;戴方巾的童生反复擦拭砚台,指尖在墨锭上蹭出细碎的墨屑;连挑着书箱的老夫子,都把怀里的刻本往袖中塞了又塞,眼神里的警惕像防着偷书的贼。
这月圣人庙丢了五个学子,都是藏着孤本或批注文稿的,庙祝说他们“不敬圣人,被先师收为书童”,可岳麓书院的吴先生在庙后竹林的泥里,摸到了半块砚台——是他学生阿砚的,阿砚练字时总爱用这块端砚,砚底刻着个“砚”字,边角还沾着点没洗尽的朱砂,是批注《春秋》时用的。此刻吴先生正蹲在竹林边,用竹片扒着泥,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混着点暗红的血痕,像刚从土里刨出什么不该见光的东西。
“先生,你闻这味。”莲禾凑过来,鼻尖沾着点樟叶的清香,小手在鼻前扇着,“不是书香该有的墨味,霉腐里带着点焦糊,像把陈年老墨混着烧书灰煮了。”她往庙内的“藏经阁”努嘴,声音压得像蝉鸣里的细响,“那庙祝给张秀才递‘开光笔’时,笔杆上沾着点黑泥,我瞅着像竹林里的腐殖土。张秀才说,他师弟前天被‘请’去‘校经’,今早庙门就挂了‘羽化’的木牌,送回来的书箱里,还裹着半块没吃完的粽子——是师弟娘亲手包的,枣泥馅的,他总说甜得刚好。”
林羽靠在庙墙根,靴底碾着块从香炉里扒出的香灰块,里面掺着点纸灰,用指尖捻开,竟露出点残破的书页纤维,是上好的宣纸——阿砚批注用的就是这种纸。“这庙祝眼神藏着贪。”他往殿内瞥了眼,穿锦缎道袍的庙祝正摩挲着个书生的玉镇纸,镇纸上的云纹被他捻得发亮——是阿砚的,吴先生说这是学生用三年束修换的,镇纸背面还刻着“知行”二字。“刚才听那书生哭,说想进藏经阁‘抄经’得先‘献宝’,孤本、批注、甚至家传刻本都行,要是只带普通典籍,就被说‘心不诚,辱先师’,拖到后殿‘罚抄经文’。”
庙内突然响起“当”的一声磬响,惊得樟树上的蝉“吱”地噤了声。莲禾猛地拽住谢明砚的胳膊,指尖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先生你看窗台下!”窗台的青苔里,露着半截蓝布条,是阿砚长衫上的,吴先生说学生总爱用靛蓝染布,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换。“那庙祝眉骨有颗痣!黑得像墨锭,跟圣女祠的祠祝一模一样!”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刚才他弯腰捡书时,道袍掀起来点,我看见他后腰的刺青,是只麒麟,跟驿站驿丞胸口的纹丝不差!吴先生说,抓阿砚的人,袖口就露出过这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