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巨鹿郡,廮陶城。
凛冽的朔风,如塞北奔来的蛮荒巨兽,卷过肃杀的冀州原野,挟裹着刺骨的寒意与枯草的碎屑,在巨鹿郡治廮陶城外那一片片临时搭建的连绵营盘上空肆虐狂嚎。旌旗被撕扯得猎猎作响,忽而怒展如弓弦,忽而萎靡似垂布,粗粝的绳索在风中呜咽悲鸣,像是无数垂死者的叹息,渗入骨缝。空气污浊不堪,劣质薪炭燃烧腾起的呛人浓烟,与营地边缘牲畜排泄物在严寒下冻结又融化的古怪腥臊气息交织混杂,顽固地钻进行营每一个缝隙,附着在每一张面孔,刺激着疲惫的神经。
此地,便是冀州刺史王芬奉天子诏令,竭尽周折征调而来的三万豪强部曲集结之地。此刻,它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喧嚣、绝望又混乱的漩涡中心。
讨贼中郎将邹靖,一身半旧的铠甲裹挟着寒气,勒马驻于一处光秃的矮丘之上。铁铸般的面庞凝着一层霜色,两道紧锁的眉峰之下,目光沉沉,利箭般扫视着脚下这片所谓的“军营”。在他戎马半生的认知里,从未见过如此荒谬的景象——这哪里是兵盘?分明是一个杂乱无序的集市!
目之所及,密密麻麻的帐篷如同怪诞的菌群挤满了视线。它们大小不一,颜色杂乱,多是脏污灰暗、打着各式补丁的旧布棚顶,甚至夹杂着大量仓促用粗枝、草席、破布随意搭就的窝棚。这些来自冀州各地豪家部曲,在此界限分明地画地为界。士卒们三五成群地簇拥在避风的角落,围拢着半死不活的篝火堆。有人麻木地将干硬的麦饼掰碎投入陶罐沸水里,熬煮一锅浑浊的糊糊;有的正将猎获的不明野味置于火上焦炙,滴落的油脂发出“滋啦”的爆响和更浓郁的腥膻;更有人肆意喧哗,相互推搡哄笑,进行着粗鄙而毫无章法的角力游戏;还有人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裹着单薄的破絮,于这寒苦和喧闹中酣然沉睡,全然不见行伍应有的肃杀之气。。
再细看他们的兵器,更是杂乱不堪,长短不一的矛、锈迹斑斑的刀、竹木做的弓箭,甚至还有草叉、铡刀等不伦不类的“农具”也堂而皇之地夹杂其间。至于甲胄……那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放眼望去,九成九的士兵只有一层打着补丁的粗布或葛麻单衣裹身,在寒风中冻得面色青紫,瑟瑟发抖。仅有一些领队模样的“人物”,穿着皮甲或札甲,只是那之下披的是长摆锦袍而已。他们被各自的亲兵簇拥着,彼此间目光交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倨傲,无声地诉说着各自家族的阶级与壁垒。
几面代表不同家族的大旗在风中支撑着,旗号杂乱,却也无形中划出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彼此间泾渭分明,隐隐透着戒备甚至敌意。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邹靖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喧嚣的风彻底吞噬。他紧紧攥着冰冷的缰绳,指节发白,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紧咬的牙关中研磨挤碎后才吐露出来,透着深深的厌恶与无力。他猛地拨转马头,回头看向身后跟着的几千官军,这些士兵们大多沉默地抱着武器,眼神空洞地望脚前的土地,脸上刻满了麻木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惊惧。几面残破的军旗斜扛在旗头肩上,撕裂处被风吹得扭动挣扎着,更添几分丧气。
绝望,是这支队伍唯一的注脚。
这支败军,看上去似乎比那城下的乌合之众更加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