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云间的风,惯常裹挟着松针的清苦气息,今日却格外躁动。青金色的气流卷着碎石,呼啸着掠过陡峭崖壁,狠狠撞在虬劲的古松树干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是某种庞然巨物压抑不住翻滚时搅起的涡流,如同积郁已久的情绪终于挣开了束缚。
林涣庞大的青龙之躯蜷伏在云絮堆成的缓坡上。鳞片如浸透了晨露的翡翠,又晕染着初春柳芽的嫩色,每一片都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虹彩,顺着流畅的脊背弧线紧密层叠。几缕被风卷来的云丝,轻柔地嵌在鳞甲缝隙里,为这威严的形态添了抹意外的柔白。她原本的姿态带着几分慵懒,前爪半蜷,尾尖若有似无地搭着蓬松云絮,偶尔被风拂动轻颤,像只卧在软榻上的大猫。然而此刻,没有一片鳞甲是服帖的。
颈侧鳞缝里还沾着几片琉璃百合的花瓣,粉白与青碧相映,宛如随意点缀的碎玉——那是方才烦躁翻滚时蹭上的痕迹。她无心拂去,前爪不再是松弛半蜷,而是紧紧攥在身下,指节深陷云絮,压出一小块凹陷。最显焦躁的是那尾尖,全然失了慵懒,正一下下重重拍打着地面,带起的劲风将周遭的蒲公英卷得漫天狂舞,空气都随之震颤,弥漫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
望舒客栈里那摊刺目的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伯阳兄长倒下的瞬间,她正伸手去接那杯递来的桂花酿。温热的酒液泼在袖口,与喷涌而出的鲜血混在一起,灼烫得如同层岩巨渊深处的地火。她能接住坠落的千岩军,能在灾厄降临的战场上撑起庇护的天穹,却连伯阳喉间涌上的那口血气都拦不住——就像当年在层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浮舍的背影决绝地没入封印深处涌出的黑雾,任她如何磕头,额头染血,也换不回一句应答。
“没用的……”一声低低的呜咽自龙喉深处滚出,混杂着兽吼的浑厚与人声的凄楚,“都护不住……”
紊乱的风元素在她周身无序冲撞,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狂蜂。她猛地弓起脊背,又重重砸向地面,云絮簌簌震落。这是她成为仙人以来,第三次在绝云间显化本体。第一次是新获力量的惶恐不安,第二次是坎瑞亚战后崩塌般的绝望,而这一次……是连指尖都在发抖的、深入骨髓的无力。
伯阳衰弱的脉息中缠绕着不祥的黑雾,那是浮舍残影带出的、来自深渊的秽气。她认得这气息,腥甜中裹着腐朽,如同淬毒的冰棱,十年前层岩战场上曾闻过,一旦扎进骨血,便再难拔除。胡行知兄长守在病榻边,眼圈通红地问“还有办法吗?”时,她望着伯阳枯槁的面容,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有”字死死咽了回去——她知道办法,可那代价……
又是代价。
烦躁如藤蔓缠紧心脏。她狠狠甩动尾巴,青金色的龙尾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带起的劲风几乎要将崖边一块巨石掀翻。紧接着,她像只被彻底激怒的大猫,在云堆里不管不顾地翻滚起来。鳞片刮擦着地面的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颈侧那两片琉璃百合花瓣被蹭落,悠悠飘向崖下翻涌的雾霭。
“凭什么……”她把脸深深埋进冰凉的云絮,龙角抵着松软的泥土,“凭什么要他们受这些……”
声音闷在云里,破碎不堪。伯阳兄长总爱跟在她身后,亲昵地唤她“阿涣”,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草莓,汁水染红了指缝;浮舍失忆时,拘谨地接过她递去的烤鱼,耳尖红得像崖边盛开的红景天;胡敬伯伯拍着她的肩,笑说“往生堂以后有你一半”,眼里的暖意胜过最亮的琉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