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皇庄西苑乾极殿。
二十二人排成一列,站得笔直,却个个手脚没处放。
脚下金砖光可鉴人,映出他们磨破的靴底;
头顶藻井金龙盘绕,像要把人吸进九重天。
窗外,远处两座试验水力锤的厂房“哐当哐当”响,震得窗棂微微发颤——
那是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巨力。
有人偷偷用鞋尖蹭了蹭地,听见“吱”一声轻响,吓得赶紧缩脚,仿佛踩坏一块就得赔上一年的收成。
朱有建走向龙椅时,正看见这一幕:
一个漕帮汉子紧张得喉结乱滚,汗珠顺着耳根滚进衣领;
孙守法的两个儿子却瞪大眼,像进了庙的泥胎,连呼吸都忘了。
他心底暗笑,面上却不显,抬手虚按:
“都坐吧,地砖不咬人。”
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才有的松沉。
待众人战战兢兢落座,他才把目光投向孙守法。
那一瞬,他眼里掠过真实的惊讶:
——潼关之后,居然还有成建制的陕军残部?
孙守法躬身欲跪,却被朱有建止住:
“将军甲胄在身,免礼。”
话里透着暖意,把孙守法满肚子“亡命流寇”的惶惑瞬间压了下去。
朱有建先转向那六位边民代表。
他们头发花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肩膀因常年挑担而一高一低。
为首的老者刚要开口,眼泪已砸在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陛下……”
老人声音像钝锯割木,
“嘉靖年间的河套撤卫,我们没走。
祖宗坟茔在那儿,走了就是没根的浮萍……
鞑靼鄂尔多斯部来了,我们钻沙窝、喝碱水,一百零七年,只剩一千三百六十二口……
后来又捡了些被掳的汉人娃……”
说到这儿,他再也绷不住,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额头顿时见血,
“我们不敢要挟朝廷,就想回故土,给祖宗烧张纸……”
边民代表六人痛哭流涕。
他们世代居住在东胜城,自嘉靖时期开始,朝廷逐渐放弃河套地区,许多人家内迁了。
他们作为驻守军户,很多人坚决不愿离开。
随着鞑靼鄂尔多斯部落占据河套,他们只能到处流窜,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千多人。
后来他们救了些汉民奴隶,逐渐发展成了三千三百六十二人。
一百年来,他们渴望回家,却不知道关内何处可为家。
这次听说皇帝陛下准备重新分配土地,他们想回来看看,绝没有要挟朝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