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文德桥,“悦来客店”的酒旗在柳丝间若隐若现。旗角是褪色的朱红,却绣着朵鲜活的迎春花,风一吹,花瓣似要抖落下来。店主王掌柜正蹲在门槛上劈柴,斧头落下处,松木截面渗出晶莹的松脂,香气混着灶间飘出的米糠味,竟有种土火相生的暖意。“客官可是打尖还是住店?”王掌柜直起腰,见李时珍药篓上挂着串晒干的艾草,便知是行医人,连忙拍掉手上的木屑,“小店有上房,临窗能望钟山呢。”
安顿在西厢房时,已近未时。窗外那株老梅开着最后几朵残花,枝桠间却冒出了嫩红的芽苞。李时珍刚铺开医书,后堂忽然传来“扑簌簌”的响动,接着便是压抑的咳嗽,那声音似破锣拉锯,每一声都带着痰涎的滞涩。他搁下笔,见王掌柜端着空碗从走廊走过,眉头锁得像打结的麻绳。“掌柜的,后堂是何人不适?”
王掌柜放下碗,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搓了又搓:“不瞒先生说,是拙荆……从去年腊月初就咳,请了三位郎中,吃了二十多剂药,什么‘四君子汤’‘六君子汤’都试过,眼下却连粥都喝不下半碗。”他指向墙角的药渣筐,里面堆着黄芪、党参的根须,“您瞧这药,补是补了,可她吃了总说心口焖得慌,夜里还盗汗,唉……”
李时珍随他进了后堂。内室光线昏暗,窗棂糊着的桑皮纸已泛黄,唯有一缕阳光从破洞处漏下,正照在卧床的王氏脸上。她瘦得颧骨高耸,眼皮像蒙着层薄纱,呼吸时胸口轻微起伏,恰似风中残烛。枕边散着几个洗净的草根,色白中透黄,形状如幼童手指蜷缩,顶端还沾着紫金山的红壤。忽然,一阵风从窗缝钻入,卷起枕边草根,那清甜味竟穿透药味与汗味,直抵李时珍鼻窍——那气味初闻如春溪融雪,继而似新麦抽芽,细品竟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恰如土气升腾、木气生发时,天地间酝酿的中和之气。
“这是……”李时珍拈起一根草根,指腹触到其表面的细密纵纹,竟似摸到婴儿头顶的囟门,温润中透着股灵动的生气。草根断面渗出一滴汁液,在阳光下凝而不散,宛如辰砂入药前的“水飞”之态。王掌柜搓着手道:“前儿小儿去紫金山拾柴,见这草长得稀奇,挖回来煮了充饥。拙荆吃了两顿,倒说腹中没那么胀了,吵着还要吃……”
李时珍忽觉指尖微凉,那草根的汁液竟顺着指脉流向劳宫穴,恰似春风潜入冻土,唤醒蛰伏的生机。他望着王氏舌上那层薄白而腻的苔,又搭了搭她细如游丝的脉,心中已有计较——此前用药皆重参芪之温燥,却不知脾为太阴,喜润恶燥,此草根甘温而不燥,恰如仲春之阳,暖而不烈,莫非正是《奇经八脉考》中所言“得东方少阳之气”的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