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初春
决心如同淬火的钢铁,沉甸甸地压在阿娣心头,却也让他在流水线的麻木轰鸣中,找到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重心。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沉默的、高效的、近乎自虐的打包机器。沉重的显示器外壳砸进纸箱,打包带死命勒紧,受伤的手指在每一次用力中传递着钻心的、被刻意忽略的疼痛。汗水混着脓血,在脏污的破布条下无声地积聚、渗出,在纸箱外壳留下一个个暗红的、无人留意的印记。他不再去看那些印记,仿佛那疼痛与污秽只是这具躯壳必须承受的代价。
真正的战场,在夜晚。
当车间巨大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喧嚣与惨白的光线;当宿舍大通铺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浓重的汗臭、脚臭味弥漫开来,阿娣的“学徒”生涯才正式开始。
他像幽灵一样,避开睡熟的工友,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走廊尽头,靠近厕所的地方,有一盏昏黄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灯泡。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巴掌大的一小块水泥地,却已是整栋宿舍楼唯一能避开鼾声、能让他“奢侈”地使用灯光的地方。
蚊虫在灯下疯狂地飞舞,贪婪地寻找着目标。夏夜闷热的空气混杂着厕所飘来的劣质消毒水味和若有似无的尿臊味,令人窒息。阿娣浑然不觉。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那本卷了边的旧字典,还有那本破旧得如同废纸的《机械制图入门》。
他先翻开了字典。借着昏黄的光线,布满划痕的纸页显得更加模糊。他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用食指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字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那些陌生的符号刻进自己的骨头里。然后,他拿起半截捡来的、烧得焦黑的铅笔头——这是他最珍贵的“笔”。
没有纸。废纸板太粗糙,沾了油污的包装纸写不上字。他只有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工装裤。
他撩起裤腿,露出膝盖到小腿肚的一截皮肤。那里相对平整,也最不容易被人看见。他屏住呼吸,用铅笔头那点微弱的炭芯,在皮肤上,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开始描摹字典上那个字的轮廓。
“人”——横、竖、撇、捺。
“口”——竖、横折、横。
“手”——撇、横、横、竖钩。
动作笨拙得如同初学走路的婴儿。铅笔头在皮肤上划动,带来轻微的刺痛和痒意。炭痕很淡,汗水一浸,就变得模糊一片。他不得不反复擦拭,反复描摹。缠着脏布条、脓血未干的右手,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它无法稳定地按住字典,也无法帮助左手稳住笔触。他只能用下巴和肩膀夹紧字典,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着,像一块在暗夜里固执拓印着千年石碑的工匠。蚊虫的叮咬在手臂和小腿上鼓起红肿的包,他也只是下意识地挥手拂开,眼神从未离开过字典和腿上那模糊的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