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阿娣,苏北娘花村的。”阿娣慌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身份证和用工协议。他的手心全是汗,递过去时差点没拿稳。
矮胖男人扫了一眼名单和证件,又上下打量了阿娣一番,目光在他洗得发白、沾满旅途尘土的工装和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上停留片刻,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行,站那边等着!动作快点,别磨蹭!”
阿娣像得了赦令,赶紧缩到那堆同样拘谨的年轻人中间。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是初来乍到的无措和一丝同病相怜的微光,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紧张。
人齐了,矮胖男人——后来知道是厂里的“人事助理”黄干事——像赶羊一样吆喝着他们走出火车站。站外的景象更是让阿娣目瞪口呆。宽阔得不像话的马路,上面跑着密密麻麻、五颜六色、发出刺耳鸣叫的“铁盒子”(汽车),路两边是高耸入云的楼房,玻璃幕墙在初春并不算热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巨大的广告牌上,女郎鲜艳的红唇和时髦的卷发,与娘花村供销社柜台后的王丽华判若云泥。空气里不再是棉花和泥土的味道,而是汽油、灰尘和一种隐隐的、说不清的化学品的味道。
这就是招工启事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世界?阿娣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震撼,一半是无所适从的恐慌。那些高楼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俯视着他们这群渺小的、来自泥土的蝼蚁。
他们被塞进一辆漆皮斑驳、散发着浓重汽油味的中巴车。车子在喧闹的车流中左冲右突,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繁忙的工地脚手架如同钢铁丛林,巨大的机器轰鸣着;穿着统一工装的人流像潮水一样从一些巨大的厂门涌出或涌入;路边小店播放着震耳欲聋、节奏强劲的粤语歌曲,霓虹灯在白天也显得光怪陆离。
车子越开越偏,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厂房、杂乱的临时建筑和堆满集装箱的场地取代。最终,它喘着粗气停在了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厂区门口。围墙是冰冷的水泥灰色,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网。巨大的铁门上方,挂着“XX电子有限公司”的金属招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毫无温度。
门卫室里穿着制服的人验过黄干事的证件,沉重的铁门“嘎吱嘎吱”地缓缓打开。中巴车驶入厂区,阿娣看到了一排排整齐划一、方方正正的巨大厂房,外墙也是单调的灰白色。厂房之间是狭窄的水泥通道,几乎看不到绿色。偶尔有穿着浅蓝色或灰色工装的人匆匆走过,面无表情,步履匆忙,像流水线上移动的零件。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浓烈的、混合了焊锡、塑料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取代了火车站和路上的喧嚣。这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机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