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三个月,房齐军凭借其“身份”和刻意为之的圆滑,自觉已“摸清了七监区的水性”。这里的水,在他看来,太浅,太平,太缓。干部们似乎也颇给“战友”面子,安排的都是些整理仓库、抄写报表之类的轻省活儿,远离繁重的生产线。他冷眼旁观,觉得自己在这里本该如鱼得水,轻松“冒尖”。唯独那个叫侯本福的积委会主任,像一根扎眼、粗壮、深植于泥土的柱子,牢牢杵在他眼前,挡住了他所有试图“出人头地”的路。凭什么?一个刑期将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犯,凭什么在干部面前谈笑风生,显得那么熟稔自然?在同改中一呼百应,连那些平时横眉立目、桀骜不驯的刺头儿,在他面前也服服帖帖,叫他一声“侯老大”?房齐军看着侯本福在车间里从容调度,在活动时侃侃而谈,在休息时被一群犯人围着请教问题,那股被压抑的、源于身份落差和权力丧失的酸涩妒火,在心底悄然燃起,越烧越旺,灼烧着他的理智。他需要一块垫脚石,一块足够分量、足够坚硬、能一脚踏碎侯本福那看似稳固威风的垫脚石,来确立自己在这片他认定“太浅”的水域中应有的位置和尊严。
机会似乎唾手可得。一次监区组织“迎新生”主题文化活动,侯本福正和几个有文艺特长的犯人围在车间一角,讨论墙报的版面设计和稿子内容。房齐军瞅准时机,故意踱着方步过去,脸上挂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貌似随和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忙碌或休息的犯人能听见:“哟,侯主任,忙着呢?都说您是咱七监区的‘一支笔’,文采好,思想深。咱当兵出身的大老粗,今天也来附庸风雅一下?出个对子玩玩,请您指教指教?”他不等侯本福回应,张口便来,上联带着一股刻意凸显的粗粝和压抑感:“高墙电网锁乾坤”。目光扫视众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车间一角的嘈杂声都低了下去。侯本福抬眼看了看他,那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既无惊讶,也无愠怒,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心思。只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车间窗外努力向上攀爬的常青藤,随口应道:“铁窗风雨砺新生。”下联不仅工整熨帖,意境上更是将前联的沉重压抑,巧妙地转化为磨砺与希望的升华,隐隐压过了房齐军刻意显露的阴郁。
房齐军脸色微微一僵,笑容有点挂不住。他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对得如此之妙。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顶了上来,他强笑道:“侯主任果然捷才!名不虚传!那……咱再讨教个‘七步成诗’如何?也算给活动添点彩头!就以……‘新途’为题!怎么样?”他刻意强调了“七步”,目光紧盯着侯本福,带着逼迫的意味,想看他当众出丑或仓促应对的窘态。
侯本福这次甚至没挪步,只静静站了两秒,目光似乎穿透了车间高大窗户上积满灰尘的玻璃,投向外面那一角灰蒙却辽阔的天空,眼神里沉淀着只有经历过漫长刑期才能拥有的复杂感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角落:“旧路崎岖荆棘满,新途虽窄星月明。但得心头规矩在,步步踏实向新生。”四句出口,流畅自然,毫无滞涩,字字朴实却蕴含着一种沉静坚韧、脚踏实地、心怀敬畏的力量。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直指改造的核心——规矩与踏实。围观的犯人里,已有人忍不住低声叫好,更有几个老犯默默点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认同。
房齐军的脸彻底沉了下去,像骤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文的不行!他心底的邪火熊熊燃烧。他自恃在部队练过硬功夫,体格健壮,力气远非常年伏案工作的侯本福可比。过了两天,趁下午放风间隙,阳光惨淡地照着冰冷的锻压车间,他径直走到一个废弃的、沉重的钢制模具底座旁边,当着不少正在活动筋骨或闲聊的犯人的面,对正在缓慢伸展腰背的侯本福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带着明显的“叫板”意味:“侯主任,都说您桩子稳,力气大,是条汉子!咱当兵的就喜欢实在的,不玩虚的!掰个腕子,比比力气?也给大伙儿解解闷儿!敢不敢?”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吸引了不少目光。
侯本福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充满好奇甚至带着点兴奋的目光,没说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默默走到那冰冷的钢件前,伸出自己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却并不显得特别粗壮的右手,稳稳地放在了粗糙的钢面上。两只肤色、质感截然不同的手死死扣在了一起。房齐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瞬间暴起,全身力气猛地爆发,如同开闸洪水般凶狠地压了下去!他自信这一下就能将对方的手臂狠狠砸在钢件上。
侯本福的手臂肌肉在巨力压迫下瞬间绷紧如铁,微微晃动了一下,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似乎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溃败的瞬间,那只手臂竟奇迹般地稳住了!如同焊在了冰冷的钢件上,纹丝不动!任凭房齐军如何咬牙切齿,面红耳赤,额角血管突突直跳,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都压上,那只手臂依旧像山岳般稳固。僵持了足足一分多钟,空气仿佛凝固,只听见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房齐军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涨红的脸颊滚落,力竭之下,手臂终于开始颤抖,被侯本福沉稳地、一寸寸地、不可抗拒地压了下去,直到手背重重地贴在冰冷的钢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