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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咽气那天是乾佑元年腊月二十三,江陵城飘着细碎的雪渣子。灵堂里跪着六个兄弟,老二保勖挨我最近,他总在偷瞄我的后脑勺。香炉里的烟直往上窜,熏得我眼眶发酸。三十斤重的麻衣压得脖子生疼,可再疼也比不上心里那个窟窿——老爷子走得实在突然,连句像样的交代都没留下。
要说我这辈子前头二十八年,全是跟着老爷子活的。打从光天元年落生起,就被人架在火上烤。祖父高季兴在江陵城跺跺脚,整个荆南都要抖三抖。我爹高从诲是嫡长子,我又是他头一个儿子,满月酒那天祖父抱着我在节度使府转了三圈,胡子扎得我哇哇直哭。
"这小子嗓门亮堂!"祖父拿胡子蹭我脸蛋,"将来要替咱们老高家守江山哩!"
这话说早了。同光三年我才三岁,祖父就病得下不来床。那天我蹲在廊下玩泥巴,听见屋里摔茶碗的脆响。二叔扯着嗓子喊"爹",三叔趴在门槛上哭。后来我爹红着眼出来,把我拎到病榻前。祖父的手跟枯树枝似的,抓着我的手腕往玉带钩上按:"融儿...要跟你爹学..."
祖父咽气后,我爹接任节度使。那年月中原乱得跟马蜂窝似的,后唐庄宗刚叫人射死在兴教门。我爹成天在书房转圈,案头堆着洛阳来的诏书、汴梁来的密信。有天我趴在窗根底下,听见他跟判官孙光宪说话:"咱们巴掌大的地界,北边是汉水南边是长江,东边淮南西边蜀道,哪边刮风都能掀了屋顶。"
这话我记了二十年。七岁开蒙那天,我爹把我拎到祠堂,让我给祖父牌位磕头。青砖地冰凉,膝盖骨硌得生疼。"瞧见没?"他指着牌位上的朱漆金字,"你祖父从汴梁军汉混到荆南节度使,靠的就是个'忍'字。往后你每日卯时起,先练两个时辰骑射,晌午跟孙先生念书,酉时来前厅听政。"
我抱着比他胳膊还粗的《左传》直发懵。头回骑马摔下来,下巴颏豁了半寸长的口子,血糊了满脖子。乳母吓得直抹眼泪,我爹倒背着手说:"扶起来,接着骑。"那天夜里我趴床上哭,娘亲拿药膏给我抹,轻声说:"你爹八岁就能开五石弓了。"
要说读书倒是我的强项。孙先生教《贞观政要》,说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插嘴问:"要是河里都是舟,水往哪儿流?"孙老头愣了半天,转头跟我爹说:"大公子有急智。"那天晚膳多了一碟炙羊肉,我爹破天荒给我夹了块带脆骨的。
长兴三年我十三岁,头回跟着上朝。站在屏风后头,瞧见楚王马希声的使臣鼻孔朝天:"我家大王说了,借道伐淮南,事成之后分你们三座城。"我爹端着茶盏吹沫子,突然扭头问我:"融儿,你说这买卖划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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